中国医改已经实施了4年多,取得了重要阶段性进展。在建设完善、有效运作、向广大人民提供基本医疗卫生服务的道路上,已经迈出了关键一步。但目前还有一些亟待完善的地方,如各种全局和微观细化政策的制定、服务模式的探索、合理控制医疗费用等。美国卫生体系虽然在很多具体的管理方法、医疗标准、法律监管、产业发展等方面有严格和行之有效的机制,但也存在问题与挑战。吸取教训往往比总结经验更有启示,因此本文没有全面分析美国卫生体系的成效,而是重点分析美国卫生系统客观存在的挑战及其原因,希望对正在进行中的中国医改提供一些启示。
美国是世界上卫生技术最发达的国家,卫生领域的科学研究和临床诊疗研究处于世界前列。同时
美国是一个追求完全自由市场经济的国家。美国的医疗保险和卫生服务市场自建国后的190多年间均是私人商业性的,经济发展到一定水平之后,为缓解迅速增长的卫生服务价格,美国于1965年建立了旨在帮助弱势人群的Medicare和Medicaid。多年来美国虽然针对出现的各种问题做过不少局部调整,也一直存在建立全国统一医保的呼声,但至今仍然未能建立一个完整的全民医保体系。[ 1 ]奥巴马医改法案也仍然是局部调整,并非建立全国统一的医保体系,其成效也有待观察。[ 2 ]
美国居民获取医疗保险的途径比较繁杂(表1)[ 3 ],大部分通过雇员福利获得私人医疗保险,并随着工作转换而不断变化。如果失业或从事较差的工作,就会失去保险。个人购买医疗保险价格昂贵,绝大部分人无法承担。因此美国有近16%的人没有医疗保险。
联邦政府的医疗保险费用已经入不敷出。2010年通过的奥巴马医改法案期待把大部分无医保人群纳入政府医保体系,但对其它方面存在的根本问题没有触及,其效果并不明朗。[ 1, 4 ]
过去几十年来,美国的卫生支出大幅攀升,从1960年的人均148美元增加到2011年的8 508美元,增幅达58倍;2010年美国的卫生支出为2.6万亿美元,占当年美国GDP的17.8%[ 5 ];根据2011年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的资料,美国的年人均卫生支出是OECD国家的2.5倍[ 6 ]。由于导致卫生费用上涨的各种因素继续存 在,人口老龄化的发展, 再加上奥巴马医改将3千多万无保险人群纳入政府医保,据预测在未来10年内美国的卫生支出还会继续上涨,年均增长率将达到6.7%,到2021年人均卫生支出将达到1.4万美元,为2011年的1.6倍。[ 4 ]美国国会预算办公室预测,如果没有大幅改革,在未来10年内Medicare无法兑现的卫生支出赤字将达到30万亿美元,到2021年将破产,并导致美国政府陷入更深的预算赤字。[ 7 ]
美国是世界发达国家中唯一没有实现全民医保覆盖的国家。除特殊人群外,其他所有人口都依赖从工作中得到的私人医疗保险,但并不稳定。穷人或低收入群体难以获得政府的保险。目前美国仍有4 860万人没有医疗保险,约占总人口的16%,其中9.4%儿童没有任何医保。[ 3 ]而奥巴马医改只能把约一半的无保险人群纳入国家医保。同时,美国存在严重的过度医疗现象,这包括两个方面,即医疗保险过度和医疗服务利用过度。在拥有医保的人群中约20%以上的人群持有两份医疗保险,因而可以享受很多的医学服务甚至过度消费。
同时,现代医学技术过度滥用导致医疗费用不断上涨。美国使用MRI和CT检查的次数为OECD国家的2.1倍,非紧急选择性全膝盖置换手术和扁桃体切除手术分别是OECD国家的1.9倍和2倍,同时这些检查和手术治疗的费用要比其他国家高50%~200%。[ 4 ]美国的医学服务是以疾病诊疗为中心的按项目收费模式,很多专科医学服 务以仪器检查和手术为主,而检查和手术本身是否真正让病人受益并不是唯一的考虑重点,保护自己并获得高额利润是其出发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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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1 美国居民医疗保险体系的构成和特点 |
2011年在OECD的34个国家中,尽管美国个人年均支出为8 508美元,高于任何其他国家,但居民人均期望寿命为78.7岁,位于倒数第九位;而日本的人均卫生支出为3 387美元,仅为美国的40%,但居民人均期望寿命达82.7岁;美国的妇女健康和儿童健康水平等多项指标也都落后于大多数发达国家。[ 6 ]
1965年建立的联邦医保体系是在两党、医学会等各种利益集团的长期较量下得到的折中方案。该方案充分照顾到各方集团的既得利益,但却没有考虑全体国民的根本利益。[ 1 ]这一方案使众多的商业保险公司和私人医疗服务机构成为国家卫生服务体 系的主体,从中获得了巨大利润,但却没有制定相应的配套制度来规范和制约其市场行为,导致商业保险公司的非医疗成本在所有经合组织国家中最高,占保费的25%~30%,而英国为5%, 加拿大为6%。[ 10,11,12 ]
许多其他发达国家的卫生服务也是由私有医疗机构提供(如德国、北欧),并使用按项目付费(Fee for service,FFS)模式,但国家层面上都建立了人人平等的卫生服务目标,卫生筹资和服务提供全国统一,并严格控制成本价格。同时私有医疗服务提供的主体都属于慈善性质或非营利性产业。而美国的医保立法并没有考虑到卫生服务行业的特殊性,只能寄希望于后续国会的修改。但自1965年以来的美国医改历程证明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1 ],2010年的奥巴马改革并未取得重大突破即是例证[ 2 ]。
在美国,医疗事故诉讼赔偿不封顶,同时未能建立权威性的医疗纠纷审查委员会,以筛选掉大量无价值的医学诉讼,因而任何病人或家属因为各种原因都可以提起诉讼,导致美国每年用于医学法律诉讼的直接费用高达300亿~550亿美元。同时也造成了美国几乎所有医生都在不同程度上从事防御性医学服务(practice of defensive medicine),这意味着可能提供了大量不必要的医学服务。最近的一项调查发现约有26%~34%的医疗成本在防御性医学服务方面,包括35%的诊断性检查、29%的化验、19%的住院治疗、14%的处方药和8%的手术治疗,美国每年约有6 500亿~8 500亿美元的医疗开支用于防范法律诉讼而非用于救治病人[ 13 ],从而导致医疗费用增长。
2003年美国国会通过立法,限制Medicare和制药公司谈判药品价格。而如果容许Medicare谈判,每年将为美国政府节省230亿~541亿美元卫生支出。[ 14 ]奥巴马政府上台后也曾表示要修改立法,但由于各种利益集团的阻碍,最后无疾而终。
美国医疗保险和救助中心(CMS)没有建立起独立的定价体制和付费方法,把这一重要的功能转包给以专科医生组成的私人医学会(AMA),导致临床服务的价格体系严重偏向专科检查和手术,而对基层医疗卫生服务的重视不足。其他发达国家控制卫生服务成本的关键手段就是制定全国统一可控的基本医疗服务价格付费体系,在全国强制实施。
卫生服务支付方式不合理。在没有政府严格监管的环境下,卫生服务实行按项目付费,而与病人整体健康状况的改善没有关联,从而造成大量重复检查和手术或滥用高科技手段。据估计美国每年有7 500亿美元的卫生支出属于浪费性开支 (占卫生总支出的30%),其中大量无效的昂贵检查和手术是主要来源。[ 15 ]
政府现有的医疗保险制度间接鼓励拥有多种保险的病人滥用医疗服务。美国约有20%以上的居民同时拥有政府和私人医疗保险。[ 3 ]按政策规定,政府的保险为第一保险,私人保险为补充保险。这间接地助长了大量昂贵的手术和检查的使用,推高联邦医疗保险的支出。
众多私人专科医学团体是美国建立全民医保的阻力之一,他们主张医生拥有提供医疗服务和收取医疗费用的绝对自由,不应受到政府的干预和限制。比较过去50年美国和OECD国家人均卫生支出的增长过程,只有两个短暂时期美国的增长幅度低于OECD(图1)。1965—1975年,美国政府为抑制专科医疗费用增长过快,建立了Medicare和Medicaid,起到了明显效果,卫生支出的5年增长幅度控制在1.7%左右,而同期OECD国家的增幅从1.7倍上升到1.95倍。之后,美国卫生支出上涨速度超过了OECD国家的年均增长率。20世纪90年代初,联邦政府为了再次控制医疗费用的过快上涨,引入了以资源为基础的相对价值体系(RBRVS-RVU),实施初期取得了明显效果,但由于这一体系的最终定价权被AMA的专科医生控制,大幅提高专科检查和手术费用[ 16 ],导致这一时期美国的各种检查、手术费用基数已高出OECD国家近1倍[ 6 ]。
![]() | 图1 美国和OECD国家人均卫生支出增长率比较[ 6 ] |
注:按每5年计算环比增长率。 |
普通门诊的全科医生收费相对较低,导致从事基础医疗的全科医生收入低下,再加上他们的工作量大,致使许多全科医生对现状不满意,导致从事全科医疗服务的医生数量越来越少,大部分新医生都选择专科工作,这不利于国民整体健康水平的提高。
世界发达国家的经验表明,卫生体系建立之初的20年是卫生投入和支出增长速度最快的时期,这一时期卫生政策的建立和完善以及卫生经费的有效控制对其以后的发展至关重要。中国的卫生支出在新一轮卫生体制改革后的第3年进入快速增长期,年均增长率为21.7%。[ 17 ]但中国2011年的人均卫生支出只有OECD平均水平的8.1%。如何在满足全国13亿人群卫生服务需要的同时又合理控制卫生费用过快增长,将是一个重大挑战。结合国际经验,基于中国现状,提出以下几点启示。
应保障每个人都能享受到平等、高质量的基本医疗卫生服务。针对弱势群体,应该提供同等的免费医疗保险和卫生服务,从而在长远目标上促进国民健康,降低医疗成本。中国新医改方案已经确立了这一正确方向,但必须坚持城乡统筹、人人平等的目标,稳步推进。
应充分发挥政府在实现全民医保覆盖中的主导作用,建立统一的医疗保险和卫生服务体系。目前中国已经朝着这一方向发展,但在重视商业保险和私人医疗服务对中国卫生服务进行有益补充的同时,也应有效控制其公司运营性质和市场份额,不能过分膨胀 (如保持在10%~20%),避免营利性商业经营占据重要地位。国家层面应制定相应政策,详细规范私营医疗服务质量、付费方式和医疗保险报销比例,从而保证病人经济和健康利益。
增加对基层卫生投入,加强社区卫生服务机构、乡镇卫生院和村卫生室建设。建立居民健康服务之家(People-Centered Health Home,PCHH)和新型的医患关系,逐步实现主治医生负责制[ 18 ];在缴费参加基本医疗保险的基础上,居民在基层医疗机构能够获得费用较低或免费的医疗服务,充分利用基层卫生资源,积极防治常见病、多发病和慢性病,提高居民健康水平,降低国家卫生支出成本[ 19 ]。
应培养高质量的全科(家庭)医生,建立起一支庞大的从事全科(家庭)服务的医生队伍。目前中国已高度重视全科医学教育[ 20 ],但根据国际经验,全科(家庭)医生人数应占医生总人数的50% 以上,而中国人口众多,所占比例在60%~70%更为合理。同时,应制定合理的全科医生收入制度,使其收入接近本地区专科医生的平均水平,从而保持合理的可比性,建议将城市社区卫生服务机构和乡镇卫生院的主治医生 (正规本科以上加3年住院医生培训)的工资水平提高到接近当地二级医院专科主治医生的平均水平,在边远贫穷地区工作的医生应额外增加国家特殊津贴,防止在卫生领域产生新的城乡二元结构。
制定以按人头收费等为基础的支付制度,以健康水平改善的程度作为支付的重要标准。同时可以尝试引入美国相对价值体系(RBRVS-RVU) 中的合理内容,制定全国统一、合理的诊疗劳务价格和合理的机构和医生绩效考核制度[ 21 ],把对疾病的预防和诊疗紧密结合在一起。同时制定严格的高费用检查和手术治疗的适用指标,实施逐项事先审批制度,控制使用数量。进行制度创新,把各种检查和手术的使用与病人健康改善的结果直接挂钩。对于高新尖医疗技术的应用必须有严格的审查准入制度。药物的准入和采购方面应利用国家统一的平台,有效降低药物价格,同时保证药物质量。
在全国层面针对医疗事故和纠纷进行立法,在各省建立权威性的医学仲裁机构,减少无临床医学意义的医疗事故和纠纷,从而减少医疗成本,避免防御性医学服务,让医护人员能以更加专业的心态从事卫生服务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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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刘 博)